齐家和白家结亲,这在白岩镇是一桩惊动全镇的事情。白、齐两家是镇上的唯二的大户人家,白家人富,齐家人贵。远近闻名的“泰安街”上,直有一半以上的铺子是白家人经营的,整个镇子的柴米油盐也靠白家供应。
齐家五辈人也是一直扎根在白岩镇,翻开《白岩志》(那时侯白岩还只是一个稀稀落落的小小村子),齐氏只比白家迟到白岩镇六年而已。城街的人经常说若非如此,这座城街还不一定叫做“白岩”,叫了“齐岩”也说不定。
白家人经商卖力,又似乎有些天才,自然就富了起来。几代经商下来,已经有了一方大族的气派。而齐家人似乎活该就是当官的命,第一个沿着甘河撑船迁到白岩的齐氏先祖,大名不叫别的,叫齐司官。
到了齐天礼这一代,就是白岩城街第五任保长。历代保长是比镇长还威风的,城街上不知何时起就流行着“只知白岩齐天,不知天外有天”,“流水的镇长,铁打的保长”之类的俗语。齐天礼的名头更是被城街上各家的大人用来止小儿啼,家长先假装转头望门外惊呼一声“保长爷!”,转过头来就轻声急说“再哭么!保长爷爷来了,还哭?!”,小儿真就哄住了。但齐天礼末了到底不会来。
“保长公子要娶亲咯!”
艳阳高照,屋舍俨然的城街地面上一半的地方明晃,另一半角落阴暗,忽然就有了那么一声呼喊宣传。
“娶亲——咯——!”又一声重复,这才算喊完一句。
各个门里都接受到了消息,街面上就陆续出来了人,碰面就互相笑着,或者说话,或者不说话,溜达成了一片。没多会儿各自散去了。
门外屋檐下的暗影里,铁牛把手里提着的铁锤杵在地上,就势蹲下在灶口拉起了风箱,一阵嗡嗡地阵响就把那个高声宣传的人招来了。
来人以手磕了两下灶沿,引得铁牛抬头看来,他就手叉腰笑呵呵:“铁牛,还打铁啊?”这话意思是看时辰已快到正午,快到饭辰了,关心人应该吃了饭歇过再干活,但他没心思把这淡话说完,接着就马上说:“齐家公子要娶亲了,你知道不?”
铁牛拉风箱的动作倒停了下来,似乎闷了闷,头也没抬道:“齐家娶亲?是保长的大公子娶亲,还是——?”
那人嘿嘿道:“大公子齐大林么,三公子月前才满八周岁!娶哪门子亲?你怎地说话没精打彩,歇会儿吧。”
铁牛这会儿才站起身来,铁锤就靠在灶旁安置了,自顾自走进铺子里倒了碗水喝,咕嘟咕嘟喝净了一整碗,才说:“你要喝自己倒,齐大林要娶的谁家女子?白家吧。”
那人没跟进铺子里去,闻言就说:“哟,已经晓得了嘛?”弯腰下去要拿铁牛打铁的铁锤。
铁牛看着那人不冷不热道:“白家女子不嫁齐家公子,齐家公子不娶白家女子,白岩镇还叫白岩镇?怕该要改叫黑水镇!”
铁牛话音一落,就听咚地一声闷响。
那人愣是没能让铁锤离地超过半个手掌,倒似被铁牛的话惊吓到了,手一滑,铁锤砸在地上。那人起身拍拍手,嘿嘿笑着说:“你个二愣子啊!平日里没见你话不多,没成想口才倒真不赖?啊铁牛?我不跟你说了,我通知你晚上去保长家吃酒啊!”话毕便走,背对着给挥了两下手。
铁牛走出铺子,正恰好天上一堆云朵飘过,天一下子暗了,又一下子明了。铁牛抬头往天上瞧,那堆飘过的云已经不是云了,那分明是一张可爱的脸。
白雪的脸,是白岩镇最美丽的一张脸。铁牛爱着白雪。白雪终究要嫁人了,新郎却不是他铁牛。一想到这里,铁牛心里就越是惦记起白雪了。
“嗨!白雪啊白雪,你不要走,白岩镇没了你,真的就不白了,你要嫁人了,我铁牛心里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。”铁牛盼着那张脸不要再飘远。
天上果然有张脸下来了,铁牛却迎着那脸一拳抡去。因为那已不是白雪,而是齐大林的脸。乱云飘远不见,没在天空中留下一点痕迹。铁牛当下有了去意,白岩镇于他而言,忽然之间就变了天,他极其不适应了天上照下来的阳光,觉得刺眼。也不适应了街面上的冷冷清清,虽则他也知道今日还没到集日。他提起铁锤不知道该砸哪。
正在他不知所措这当儿,张引生就过来了。引生是个疯子,这在白岩镇上没人不知,就像没人不知白岩镇上白雪最美丽一样。
引生爱着白雪,就和白岩镇上的其他男人一样,但引生他自以为自己对白雪才是真爱,如若有谁背地里对白雪出言不逊,他引生没听见就罢,听见了必然要替白雪打抱不平的。所有的闲话都是坏话,谁也不许说!城街上的人都怕他,怕他一生气起来要犯病,疯子引生一着急就要嘴脸乌青,唤也唤不醒了,要闭气了的样子。所以因为他,镇上人不敢随便说白雪的闲话了,这是令引生极其骄傲的一件事。他时常想,城街的爷们儿们,你们的爱都太肤浅!太龌龊!你们也说爱,那简直要羞死人,你们只合爱家中的妻!那些浪荡儿公子哥儿,只合爱来春院的鸡!你们爱着别人,还想爱白雪,那就是不专一。你们不配爱白雪,你们只爱说三道四,你们是长舌男。你们不爱着白雪,又拿白雪消遣,跟我引生这儿就过不去。